在我兒時，每逢旱季，父親都要架起水車，從塘里翻水灌田。我家在村里是孤姓，勢單力薄，父親也不肯與人爭，因此，白天輪不到我家翻，只有等到夜里，一翻就是一夜。

次日，天一亮，母親便讓我去塘邊給父親送早飯。這頓早飯，不再是平日里的稀飯加咸菜，而是一頓營養(yǎng)豐富、難得一見的“糖蛋大餐”：煮開一碗水，朝沸水中打入3個雞蛋，再放入幾勺紅糖。其色澤紅艷誘人，味道甜美無比，饞得我直流口水。

一夜的勞作，讓父親疲憊不堪，急需補充能量。但他接過去后，僅吃下1個糖蛋、喝幾口糖水，便將剩下來的遞給我：“我飽了，剩下的你吃掉，回去別跟你媽講�！必澴斓奈�，便真以為父親吃飽了，毫不推辭地將剩下的2個蛋吃掉，糖水喝精光。

現(xiàn)在想來，那時的我多不懂事啊。父親累了一夜，饑腸轆轆，1個糖蛋、幾小口糖水，怎么可能吃飽呢？他是故意讓給我吃的呀。

那時的冬日，在鄉(xiāng)下洗澡是一件難事。沒有澡堂，只能燒一鍋熱水倒進澡盆，然后掛個帳子，人鉆到里面去洗。我們那里是平原地區(qū)，冬天里的柴火很少，所以精貴得很，得省著燒。為此，一澡盆熱水至少要洗上兩個人。

每次洗澡時，父親都讓我先洗，我出來后他再去洗。一般要10天左右才能洗一次澡。我太貪圖澡帳內(nèi)那氤氤氳氳暖乎乎的熱氣，就在滾燙的熱水里磨蹭著，不肯快速洗好出來。每次輪到父親洗時，水基本上已經(jīng)不熱了。但他不在乎，從沒催促過我。

后來，我去外地求學，工作后一年難得回幾次家。每次回去，父親都會泡上一杯茶，推到我面前，讓我先喝。他一貫節(jié)省，多年保持同一習慣：每天只泡一杯茶，然后一家人一起喝，反復續(xù)水。前幾杯茶葉鮮，汁濃味好，也最好喝。

自從我愛上喝茶，父親每次泡茶，都會毫不遲疑地將前幾杯給我，我喝過了他再喝。那是鄰縣山中的云霧茶，父親走很遠的路，上山采摘到的。山路陡峭，荊棘叢生，其中的不易，可想而知。近些年，他年紀越來越大，但每年清明，還是要堅持去采摘一些，并挑出品相俱佳的芽尖，炒制好快遞給我，讓我總能喝到家鄉(xiāng)春天里最好的味道。挑剩下的粗葉，他才留給自己喝。

父親每年都會來城里看我。來時從不空手，總是大包小包帶上些土特產(chǎn)，比如，鄉(xiāng)下散養(yǎng)的珍貴老母雞。父親并不養(yǎng)雞，那些雞是他特意從其他村民手中買來的，一只要上百元。燉出的湯，味道確實很鮮美。父親就催我和妻兒多喝，自己則只品嘗一小碗，并稱“在家里常喝”。其實，哪里有呢！

作為一名鄉(xiāng)下的農(nóng)民，父親一生勤儉節(jié)約，總想著把最好的都讓給我。這種曠日長久的讓，甚至已然在不知不覺中，滲透到他的骨髓、血液之中，成為他改不了的一種習慣性動作。以至于有一次，我?guī)�他坐高鐵去旅游，上車后他硬把自己靠窗戶的座位調(diào)換給我，說，這樣便于看到外面的景色，而他老了，坐哪兒都一樣。我還能說什么呢？這就是我的父親——他眼界有限，能力有限，剛強有限，但對我的謙讓之愛，卻無限。

我寫這些文字，并不是想刻意拔高我的父親，他也并非個案特例。事實上，像他這樣的父親，有很多。這些傳統(tǒng)式父母，面對子女，總是甘心傾其所有。或許，正是這種毫無原則的讓，才定義出全天下最樸實的親情大愛吧。